【编者按】
2023年3月,当代著名作家、我校兼职教授石楠先生捐 资百万设立“石楠文学奖”,旨在奖励热爱文学、追逐梦想、品学兼优的当代大学生,进一步推动我校创新人才培养和安徽文学高质量发展。2024年11月,学校举行首届“石楠文学奖”颁奖典礼,共有20篇(首)作品分获诗歌类、散文类、小说类、文艺评论类奖项。
现将获奖作品刊登,以飨读者。
还珠
吴雨朗
(澳门太阳集团城网址966122级汉语言文学5班)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只叹那: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
腊月的京城天黑的极早,不到酉时,头顶已见昏沉。几炷香后,晦涩的夜完全浸没了城墙里的家家户户。
周府后宅,一个女孩子正扶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挪过廊道。高墙沉重的阴影吞没了属于个体的细节,叫人看不真切。只好等她再靠近些,借着雪色一照:牙绯短袄白裤裙,宽额圆脸水湾眉。哎呀,失礼失礼,原来是瑛三爷屋里的珍珠姑娘。
因着年关将近,老太太吩咐装点起来,府上里里外外点起了红灯笼。喜庆自然是很喜庆的,只是苦了珍珠的眼睛。她天生是个“夜楞子”,煤油灯下都看不清晰,更何况在这蒙蒙的红雾里头呢。
幸而这段路不算长,积雪也没有上冻。绕个弯儿、再绕个弯儿,最后跨过一道小槛,便回到了她的院子。
不错,这间雅号“明雪”的院子,既是三爷的院子,也是她的院子。其实不只是她,只怕三爷屋里的每一个丫鬟都自诩是此地的主儿。这也不怪姑娘们造次,谁叫府上其他人总是“明雪轩的”“明雪轩的”这样叫他们呢。
门没关,只轻轻合在那里,守门的不知溜哪儿去了。珍珠停下脚步,细细思索今个儿轮到谁的班,想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个结果。夜风灌进脖子,冻得人直打哆嗦。只好先进去,回头再找人算账。
绣鞋一跨进“明雪”,双目也跟着清明起来。在这沉沉寂夜与层层砖瓦的束缚之间,一切都是黑暗可怖的,唯有这里却煌煌如白昼。它像是旧时奶奶们黑丝绒抹额上坠的那一颗明晃晃的珍珠,不算大,却足够夺目。此等奇观的出现,有赖那名为“灯泡”的洋玩意。
如今几位主子的屋子都有电灯了,但其实明雪轩才是最早装上的。刚搬进来那会,老太太怕旁人因为小孙子没了父亲就看低他,特意拿自己的私房钱替他布置屋子,不管是摩登的电灯、电话、唱片机,还是传家的画卷、漆器、玉把件,凡是好的都今数都送过来,务必使他跟小时候在江宁时过得一般尊贵。
江宁哟……明明没过几年,却已经成为回忆里的影子了。周老太爷原是江宁一代的豪富,通商口岸刚放开那几年狠赚了大笔白银,几个次子全都送进京中做官。因着生意上常与洋人来往,包括电灯在内的一干洋玩意享受到的比宫中的老佛爷还早。只可惜老人家染上大烟瘾,年逾半百便死了。周家长子、周成瑛的父亲周远暨接了位置,却不善经营。加上接二连三的战事、条约、赔款,江宁的生意逐渐捉襟见肘。
至于迁家一事,说来也是曲折。听府上老人说,周家原先非但不预备迁京,几位京中任职的老爷还想着回来呢。那年周成瑛刚出生,八国联军打进宫去,京城一时间成了最不安定的所在。没成想不过十二年,风云大变。皇帝没了,江宁府改称南京国民政府,大批新型资金流入。这原是周家重振的好时机,偏偏这时周远暨得了大病,中药西药吃了几年也不见个好转,人终究是没了。因而周家不但没能乘上顺风,反而是被新风裹挟地毫无反抗余力了。最后还是周老夫人拿定主意,弃了江宁的基业,举家北上。她那两个为旧朝廷做官的小儿子,如今虽然没有俸禄拿了,却攒了许多人脉在京中。
珍珠的爹娘都是江宁旧宅的管事,珍珠作为家生子,打小起就住在府里。十岁那年,她被选中伺候当时不过六岁的三爷周成瑛。起初,两人不过都是半大的孩子。一起玩闹几年后,这四岁的差距方才显露出来,珍珠渐渐负担起小主子的一切内务。后来周家迁家,裁下许多人,她却跟着周成瑛一起北上。到如今,她已然成了明雪轩的大班,月钱并不比府上一众管家媳妇少。
说回当下。珍珠还没进屋,就听见红面描金的门帘里传来阵阵笑语。进去一瞧,正厅和书房却见不着个人影,只有一只叫作“小龙”的纯白京巴狗摇着尾巴迎出来。
“还是你这个小畜生可心。”珍珠把手里的包袱放下,弯腰抱起小龙,穿过一整张盘龙八宝西洋镜,绕过那六折泥金的水屏风,往里间一拐,果见内室刻意熄了灯,乌泱泱一干人处在一盏小炉前。
说乌泱泱也有些夸大,不过是本院全部人马加上琳姐儿屋里的“自己人”罢了。这是他们特有的、被瑛三爷称作“夜话”的活动,逢到哪天晚上得闲了、大伙儿起兴了,就自然而然聚起来。通常是在明雪轩里,划拳、猜枚、或是单单拉些家常。若是如今儿一般的雪天呢,就关了灯,在屋子中央旺旺得燃上炉火,加上两个字成了“围炉夜话”。
这会子刚刚添过新炭,廊上几盆紫心磬口的檀腊梅也挪了进来,满屋子温馨馥郁。云纹夔心的靛蓝色羊绒地毯上散着一地的果壳,两只英国粉玫瑰纹样的白地绸面抱枕掷于其上。炕角胡乱散落着绣的花花绿绿的黑底靸鞋。鞋子的主人们此刻正歪在炕上,穿着同一制式的秋香色薄棉睡袍,或躺或卧。身边放一张小几,上面几只素三彩鸟雀菊纹盘满满乘着瓜子、松仁、巧克力并雪花洋糖。
周成瑛被簇拥其间,与三个大丫鬟合着同一张锦被,正笑着说些什么。剩下几个小丫鬟坐不下,另从茶室挪了楠木圆凳过来,矮矮地围在炕前。
“哎呀,姐姐回来了!”两个粗使的小姑娘最先看见珍珠,抢着起身相迎。一个接过怀里的狗儿,一个替她脱大袄。
余下众人还未及起身,周成瑛已从炕上窜下来。他这半个月在外面上学,好容易回来却得知珍珠请假看望生病的母亲去了。她的双亲如今在几十里外周家名下一间库房做看守,路程并不算近,少不得要住上一晚。因而此时相见,颇为惊喜地拉住珍珠的手问:“家里还好吧?你的假不是告到明儿呢,怎么今晚就回来了?”
“我娘是偏头痛,老毛病了。承蒙老太太恩典,托那位约瑟夫大夫开了一剂药,服下去便见奇效。既没什么事了,就想着早些回来的好。”珍珠抽回手,拾起地下的枕头拍一拍说,“看,我不过一天不在,这里就成了什么样子?”
周成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那你也该着人提前说一声,好叫我去门口接。回廊这样黑,你的眼睛又遭罪了。”
不等珍珠答话,炕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嘀咕道:“她倒是比旁人金贵些。”说话的是本院的阿霁姑娘,今年不过十五,比周成瑛还要小一岁。她是周家进京那年买来的,老太太爱她生的水灵,也送来孙子屋里伺候。府上丫鬟里只有她缠了足,上炕是不脱鞋袜的。此刻,两只大红绸面睡履从被子下面露出,摇摇晃晃点将着空气。
珍珠状作不闻,只与众人笑问:“方才说些什么呢,这样热闹。”
“你家三爷又做起说书先生了。”答话的是隔壁院子的檀云。她家小姐去夫人娘家那边做客了,只带了一个嬷嬷过去。她们做丫鬟的因此得了闲,一齐到明雪轩玩。
“讲得是西洋一个美女子的故事,花名叫作茶花女。”一个小丫头补充道。
珍珠问周成瑛:“你打哪里知道这些个女儿家的故事,别又是胡诌的吧?”
“天地良心,我干什么要白白受这等污蔑。”周成瑛笑道,“你且坐下来,听我细讲。”
分位低的丫头便自觉下炕,余下几人挪出中心位置来。珍珠往屏风后面换过家常衣裳,踏上靸鞋,这便坐了过去。
檀云起身换了一壶茶水,待众人重新安定,周成瑛便继续讲他的故事。
“……方我绝君,方君我去,此人生至痛之事,积郁在中,将生狂病。”
他略懂法文,小仲马的原书他是读过的。此刻凝练了梗概,夹了些林纾先生译出的那带着文言腔调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以说评书一般娓娓道来。故事讲完,一屋子女孩听得都入了神,一时竟无人说话。
“三爷,”她们中年纪最小的小丫鬟率先开了口,“这茶姑娘也太可怜了……”
檀云也叹道:“年纪轻轻就做了妓子,当真是坎坷。二爷不愧是念书的人,这故事讲的当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正当众人为这年轻女子的悲惨命运惋惜之时,却见阿霁“啪——”得将手中还未剥开的瓜子扔回盘子,冷冷地说道:“左不过是才子与娼女名伶那一套,那些老掉牙的书里不知道有多少,怎么换了个洋鬼来写,经由瑛哥儿讲出来,到你嘴里就成了传世名作了?”
她这话说得呛人,弄得大家都有些不悦。见气氛不佳,珍珠忙道:“阿霁,你这话就没意思了。自古以来故事可不都是一个模样?但那些名士讲出来的自然比市井俗话高明些。”
周成瑛也笑着圆场:“原是我卖弄的不是,咱们也别听这闷葫芦了。且叫珍珠把屋里那套花签子拿出来,好好比一比气运。”
阿霁过去常常无故生气,偏生瑛哥儿又极纵容她。众人大都清楚这一点,便不在纠结,又继续热闹起来。
一番谈笑之后,已是入定时分,天上飘起了雪点子。檀云领着小丫鬟们告辞,珍珠取了一把嵌着时兴蕾丝的小洋伞给她,直送到院门之外。
“那位大小姐今儿又发什么脾气。”檀云避开其他人,悄悄与珍珠道。
“阿霁就是那样的性子呀。不过,今儿这火倒还有些别的原由,”珍珠把揣测告诉好友,“你知道她是我们进京那年才来的吧。我听娘说,她本家一共六个女孩,原是全都卖进花楼的。不想那边一时不要这么多,便把她折价转卖,府上买办为了贪钱接了手。后来管家核对卖身契发现端谬,便把那黑心东西赶走了。而这阿霁原也是留不得的,亏了老太太慈悲,才没给送回去。据说,她几个姊妹至今还在窑子里呢!所以呀,方才的故事正中了她的心事。”
“我竟不知有这样一段。”檀云笑道,“谁成想她一个这样出身的人,倒天天拿着小姐的谱。可实际上,她怎么和正经小姐比呢。将来你们瑛哥儿娶了夫人,自然是瞧不惯她的。到时候若被逐出去,既无积蓄,又无父母兄弟照拂,该怎么办呢。瞧瞧我家琳姐儿,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眼看年后便要嫁人了,嫁的又是娘家人,亲上加亲,往后一辈子就是享福了。”
檀云的主子周成琳与周成瑛同岁,只是月份小些,由大老爷和已故的姨娘所生。幸得正房太太视如己出,吃穿用度均与嫡女无异。近来又替她做主,与自己姐姐家的公子结了亲。这次请周成琳过去,说是做客,实则就是最终的相看了。
“恭喜恭喜。”珍珠拱手作揖,“待琳小姐成了少奶奶,就能成全你的姻缘了。”
檀云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幼时便定了亲。只是后来檀云进周家做事,虽然周成琳不介意,但历来没有小姐未出阁丫鬟先出的理儿。于时,周成琳便许诺待自己嫁人后便成全她的亲事。
“就知道揶揄我。”檀云羞得撇过脸去,片刻后又转过来指着珍珠道,“我的喜可比不得你的喜,府里谁不知道老太太看中了你。我要嫁得不过是个泥腿子,你呢,你将来可是做瑛三姨太太的好命。”
珍珠回屋时,几个小丫鬟已将屋中狼藉收拾的差不多了,却不见周成瑛与阿霁。她执起油灯,悄悄往屋后回廊走去,果见那苍竹摇曳之处,有两个影子倚栏而谈。
“阿霁啊,阿霁,何必发火呢。”这是周成瑛的声音。他唤她们名字时的声调总是又轻又长,像是大老爷过寿时请的那位金发钢琴家指尖的回音,“你对大仲马先生的意图理解的不够深入,他写茶花女的悲惨并非是想要折辱青楼女子,只是想通过她的悲剧揭露封建社会的残酷罢了。”
阿霁连字都不认识,又哪里会知道什么“大仲马”、“封建社会”呢,可她毫不含怯地回道:“不论是那些西洋大鼻子还是自古以来的穷酸老头,写起女儿家来,不是背牌坊的寡妇就是薄命的窑姐儿,好像世上只有这两种女子一般。所以我说啊,男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说的有理。”周成瑛点头称是,“不过,求你别把我算进去。有朝一日若我来写书,头一个就写你,保准跟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不同。”
“我?算了吧。我们不过才认识四年。”阿霁只觉得他在哄自己。
“四年还不算长吗?”
“说长也短,说短也长。”阿霁探出头,望一望屋檐之外,黑夜里落下的雪花,“要我说,你不如写珍珠。珍珠伺候你有十年了罢?往后大约也是要继续跟着你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
雪还在下,压倒了新发的嫩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廊下的谈话还在继续,珍珠却已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了。
中
一转眼已是民国八年,帝国主义对华的干涉并不比清朝时消减多少,各地军阀四起、学生运动此起彼伏。然而这些对周府,尤其对高墙内的女眷来说,似乎是极为遥远的事。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在周府这样的人家做丫鬟算是十分幸运了。纵然不比金枝玉叶,却是不用像平民女子那般缺衣少食的。
就拿珍珠来说,如今她生活里最灰暗的成分,不过是无聊罢了。前些年琳姐儿出阁,带走了檀云等人。去岁周成瑛又进了大学,回家的次数越发少了。原本最为热闹的明雪轩,如今变得格外冷清。所幸老太太下了明令,即使瑛哥儿不常在家,也不许裁他屋里的人。因而珍珠与小丫头们描描花样,同阿霁斗斗嘴,时间也就打发掉了。
今日是周成瑛一月一趟回家的日子,明雪轩上上下下都翘首以盼。一大早,珍珠便着人扫地、铺新毯,把后院的芍药、紫罗兰移到正门前的游栏上。给小龙洗了个澡后,又坐到廊下,亲自拿钳子磕起核桃来。
阿霁在院子里篦头发,此刻一边梳一边闲晃,瞧见她说:“大学里也不缺一口核桃呀。”
珍珠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虽爱吃这个,却懒得自己动手。在外面没人替他剥壳,所幸就不吃了。”
“快二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懒!”阿霁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放好梳子,坐下来同她一道敲起壳来。
敲着敲着,碟子里堆上了满满的核桃仁。她们挑拣些完整的摆进食盒,剩下的存起来预备以后做核桃糖。
“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到家呢?”阿霁瞧一瞧架上鸟笼样式的鎏金小钟,发觉已过了周成瑛往常回家的时间。
“莫不是老太太那边留下吃中饭了罢?”珍珠也有些着急,便打发人到前屋去看。
不过一会功夫,小丫鬟便回来禀告说:“三爷还不曾到家。不过,琳小姐倒是回来了,这会子正与老太太、太太们在小客厅用膳。”
“这倒是奇了!”珍珠与阿霁面面相觑。这又不过节又不过寿的,琳姐儿怎么好端端回来了?前些天也没听说呀?
“似乎是临时起意。”那小丫头补充道,“我方才听外面嬷嬷们说,主子们见到她相当惊讶呢。”
这更加激起了两个大丫鬟的好奇。眼看周成瑛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她们便在小厨房简单吃起饭来。
周成琳难得回一趟娘家,大概率会带上陪嫁出去的丫鬟,自然少不了檀云。珍珠记挂着许久未见的旧友,没吃几口菜便往前屋赶去。
到了前宅,周成琳正与长辈们在客厅里谈话。除了老太太、太太的贴身丫鬟,其余众人全都在院外等着,气氛相当诡异。
见珍珠过来,一个熟识的嬷嬷便把她拉到角落里,悄悄说道:“姑娘这会子可别进去,老太太正生气呢。听说姑爷把琳小姐打了,那手腕上呦,乌青青一大片。”
“竟是为着这个缘故!”珍珠惊道: “这姑爷也太不是了,纵是再大的火气,也该顾忌着太太的面子。”
“可不是吗?”老嬷嬷叹道:“虽说琳姐儿不是太太亲生的,但姑爷可是太太的亲外甥呀。就算不论夫妻情分,还有一层表兄妹的血缘在呢,再怎样也不能动手呀。”
珍珠还想打听些细节,却瞥见不远处一个熟识的身影。便与嬷嬷告辞,快步追了过去。
“如烟,还记得我吗?”
“哎呀,是珍珠姐姐,好久不见。”
如烟也是周成琳陪嫁的丫鬟之一,当初年纪尚小,不过做些粗使活计。而如今,瞧她服饰妆面,已然是贴身婢女才有的规格。
周成琳又提了一个大丫鬟?珍珠心里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笑道:“烟儿如今俨然是大姑娘了!那个,此番琳小姐回来,可带了你檀云姐姐一道吗?”
“一道是一道的,只是……”如烟脸色有些古怪,但还是领她进了侧门的客室,指着一间合上的偏室道:“喏,她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珍珠疑惑地上前,回头却见如烟已经转身离去。在门口踌躇片刻,一时竟不敢进去。
这犹豫的当儿,门却从里面开了。一个烫了手推刘海、穿着花青色夹绸旗袍,姨太太模样的女人走了出来。
“大概是琳姐儿婆家那边的女眷。”珍珠这样想着,正准备问安,对方却先开了口。
“珍珠。”极为熟悉的声音。
珍珠心中一惊,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精致发卷儿下面藏着的,分明是檀云的脸!
“你这是……”
“如你所见。”对方凄然一笑,“我现在是姨太太了。”
这里不方便说话,檀云领珍珠进到屋内,重新合上木门,方才把一切徐徐道来。
原来自琳小姐的丈夫就看上了檀云,有意娶她做小。至于她未婚夫那边呢,给了些银子算作补偿便完了。
“我并不怨他收钱,”檀云叹道,“和大户人家的爷们抢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更何况,他母亲近来生了病,这笔钱也算是及时雨了。”
盼了十几年的婚约一朝便烟消云散,珍珠也为之叹息,问她道:“那么,你现在过的如何?琳姐儿…她不生你的气罢?”
檀云沮丧地摇摇头:“我们小姐是极好的人,我被退婚那天,她还特意过来,说对不起我……只是,你知道男人都是图新鲜的性子,他这些日子冷落了小姐,又动手打她。弄得小姐如今,竟有些怨我了。”
珍珠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偏这时如烟推门进来,便只能暂且停下话头。
檀云以为是周成琳喊她过去,正要起身,却见一双熟悉的小红鞋紧跟着跨进来。
几年不见,那裹了脚却步履轻快的身姿一如从前,檀云是一眼就看出那阿霁,可对方却认不出她了。
“出事了。”阿霁语气很急,甚至没功夫疑惑旁边陌生姨太太的存在,就拉住珍珠往外走:“阿瑛给抓起来了。”
大伙儿不是不知道周成瑛参加游行活动的事,家里的买办都在大街上看到他不止一回了,但也没人责备他。毕竟,在新式学堂里,这类活动也是社交的一部分。有人就曾煞有介事地打报告说,自己亲眼看见三爷在大街上同那些穿着蓝竹布衫、及膝裙的女学生举止亲密、谈笑风生。
这一回看起来也与平时没什么不同。自打上周日以来,街上又陆陆续续有学生组织什么罢课,按府上送菜阿嬷的说法:“不过又是些小打小闹”。那时候她完全没料到,自家幼稚的小少爷会因此被捕。
珍珠忙道:“怎么?他们知道是周家公子还不放人吗?”其实这不是周成瑛第一次游行被拘留了,但以往,只要一报上自己的姓名对方就会放了他。
“听说这次触到大人物的霉头上去了。”
如果说方才周成琳的事在府上不过是激起隐晦的风言风语,那么到了周成瑛这里就是无法掩饰的慌乱了。
一时之间,上至老太太、老爷,下至洒扫台阶的老妈子,人人都为之惊慌不已。所幸周家家大业大,警察局说什么也得给个面子。消息一出来,二老爷就带着大管家亲自过去赎人。
“你们在这里干着急也无用,不如先回去收拾收拾,瑛哥儿一到家便能好生休息。”大太太才安慰过老太太,预备回自己屋子里换身衣裳,一眼看见门外焦急守着的珍珠等人。
众人依言告退,可哪里能安定心绪呢。珍珠本想与难得一见的檀云好好谈谈,此刻却没了心情,匆匆告别后便同阿霁回明雪轩去。回去之后也是惶惶不安,一干人在茶室面面相觑地干坐。
过了一阵子,阿霁似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气氛,猛地起身,拿了昨儿做了一半的针线继续过来。一针一针,像是跟谁赌气似地狠命乱戳,终于是把那白玉葱管儿似的手指头扎出血来。
“哎呦,小祖宗,”珍珠赶紧拿药膏来替她处理伤口,“你在这里赌什么气呢?”
“我可犯不着赌气,不过是觉得不值当罢了。”阿霁摇摇脑袋,“这一府人,大清早就巴巴地侯着他回来,他倒好,把自己弄进局子里去了。”
“阿瑛已经相当令人省心了。”珍珠叹道,“一个爷们家,不嫖不赌,还想怎样好呢?”
“你倒是爱做好人。其实比起我来,你才更应该生气。”阿霁冷笑道,“那小子天天混在学校里,心全在那些留短发、说洋文身上的女学究身上,往后,哪里还有你的地方呢?”
“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没大没小的!都怪平日里太纵着你了!”珍珠被戳中了心事,抽回药膏,愤愤地起身离开。
周成瑛到家时已是黄昏。老太太一见着孙子就“心肝儿”“肉儿”地搂住,使得本来预备责备他两句的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好开口了。
家里人关心折腾一番、用过晚饭,等终于回到明雪轩时,天已然黑了。周成瑛疲乏得没精力同女孩们嬉闹,一进屋就去洗澡。
直到他躺进浸着洗澡花的绀色足金猫脚浴缸时,才终于与珍珠好好说上一句话:“今天真是折腾。”
“你也知道折腾呀。”珍珠把几样即食的零嘴放到他手边,指着其中的核桃仁道:“这是今早我跟阿霁费了好大劲敲出来的,这会虽有些僵了,但你好歹要尝一点。”
周成瑛笑着答应,抓过一把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阿霁已经睡去了吗?”
“是呀。”珍珠往浴缸里撒上一把力士牌浴盐,将手伸进水里搅匀,“你待会可别去吵她,正生你的气呢。”
“怪到刚才进门时她不理我。只是,我这才刚回来,怎么就惹到她了?”
“这次倒不是无理取闹。她是关心你呢,为着你闹得那些事。”珍珠想到刚才阿霁所言,思量片刻,试探着开口:“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跟我生分了?”
“那我可说了。”珍珠的指尖按上少年的额头,轻轻按摩,“你在外面捣鼓那些什么起义啦、游行啦,闹归闹、玩归玩,心里总要存个顾忌才好。否则,不说老太太忧心,就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害怕死了。”
周成瑛将手从热水里伸出来,轻轻覆上珍珠的手,有些不高兴地咕哝道:“珍珠姐姐,原来你以为,我只是闹着玩吗?”
“我们一处待了这么些年,我明白你是有主意的人。别家的公子们不过成天吃花酒、捧戏子,哪个像你这样成天关心大道理呢。可是你晓得嘛,家里已经够不太平了…”珍珠将今天周成琳的事尽数道来,末了犹豫了一阵,又补上檀云的事,“琳姐儿好歹是正经大小姐,以后自有老太太、太太撑腰。可檀云呢,又有谁能替她做主。”
“可是,我所努力的,正是为了让你们不用经历这些事呀。”周成瑛急切地说,“我们所倡导的,除了民主科学、维护国家主权,当然也有妇女权益。无论男女都进学堂、自由恋爱。社会应该一夫一妻,女子不必给人做小……”
周成瑛还说了许多许多豪情万丈的话,可是珍珠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脑子卡在“不必给人做小”那里。
她想起周成瑛十五那年,第一次给她们念一本叫做《青年杂志》的“女性解放”专栏时,读到有关“缠足对妇女的迫害”一节时,阿霁所受的打击。曾经,小脚是体面汉家女儿与贫穷农女的区分标志。阿霁的莲步与其姣好的容貌一样,一直都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如今,那薄薄的册子却告诉她,她所承受地痛苦所带来的东西,不仅一文不值,还是愚蠢、过时的糟粕。
当时不过十岁出头的阿霁哇哇大哭,而现在的珍珠却只是沉默,尽管她很想问他一句:“那我们怎么办呢?”
包括她在内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孩儿,都不能像周成瑛那些女同学一般肆意。连周成琳这样的大小姐,把书念到一半,都要按规矩嫁人,又何况普通的丫鬟们。
按当时的风俗,哥儿们成亲前照例要先娶一房姨娘。而像珍珠这样比周成瑛略长几岁、打小伺候在身边、知根知底的温顺姑娘,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尽管从没人征询过两个当事人的意愿,整个周府上上下下都默认了珍珠准姨太太的身份,而珍珠本人也一直跟着默认了。
过去周成瑛也不是没有跟着二老爷家那几个花花公子上过堂子、追过电影明星,但珍珠都并不介意。一来她知道自家哥儿并非好色之徒,二来她觉得未来流程就摆在那里。无论如何,他都会先娶了她,再娶了老太太、太太选定的正房。珍珠相当坚信,只要这流程不变,她的人生就会无比稳定。
可如今,她无法那么笃定了。阿霁提到的街上那些女学生,周成瑛刚才说到的“自由恋爱”“一夫一妻”……无一不是在威胁她的稳定。更可悲的是,面对这种威胁,珍珠毫无反抗余地。她知道就算她开口挽留,除了徒增彼此间的烦恼以外,毫无作用。尽管他爱她、敬她、可怜她,但他不会为她停下脚步。
其实她早该知道了不是吗?早在周成瑛念叨“德先生”“赛先生”这些有趣名词的时候,早在周成瑛给她们讲茶花女的时候,早在周成瑛第一次换掉自己缝的鸦青长衫、改穿中山装制服的时候……
“珍珠,珍珠?”周成瑛连喊了她两声,终于令她的思绪回笼。
“怎么了?”珍珠像小母亲一般温柔地应答。
“刚才在前面,大老爷同老太太商议要送我出国留学,但老太太舍不得。”
“那么你怎么想?”
“我…说实话,我是想出去看一看世界的。或许,再过几年吧?”
革命的浪潮让无数人获得自由与新生,也把无力乘风破浪的人淹死在旧世界的海洋底下。珍珠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一起长大、由自己伺候成人的小少爷,此时此刻正光着身子、放松的泡在热水中,信任地把头靠在她里靠。
有那么一瞬间,珍珠想把周成瑛按死在这只辉煌璀璨的浴缸里。
但她只是拿来毛巾,替他擦干身体、换上睡衣。并像十几年来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为他倒上热牛奶。
下
玛格丽特留意他的人类学教授很久了。这当然不只因为他年近七旬还看起来十分英俊,更是因为他是个中国人。玛格丽特是索邦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专业的研究生,最近正在撰写一篇有关中国的论文。哦,中国,那个在战后就与欧美国家隔上了重重铁幕的神秘国度,她需要来自东方力量的帮助。
这位东方教授的传奇生平在学生间流传甚广,据说他原是晚清大户人家的少爷,早年间频繁参与各种进步运动,包括“五四”在内的许多大事件里都有他的身影。自“三一八惨案”之后,他便被家里送到巴黎留学,就读的正是现在这所索邦大学。后来抗日战场开打,不过几年,家中便生意败落、人丁凋敝,只好叫他回国接手家业。没成想,他非但不振兴家业,反倒把所剩无几的钱财尽数捐去抗日。1949年国共内战结束后他回法国的母校任教,当时已经身无分文,还是靠同事的资助才在巴黎站稳脚跟。
正当玛格丽特思考该如何跟他搭讪时,机会自己跳到了眼前。某个周五的晚上,当她带着小狗玛德琳慢跑时,临时起意去了平时很少去的战神广场。不过去街对面买包烟的功夫,回来便收获了意外之喜:自己梦寐以求的采访对象正在路灯下逗弄玛德琳。
“不好意思,这是你的狗吗?”对方腼腆地笑笑,显然没认出她来。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决定自报家门:“您好,周教授,我是玛格丽特·格林,现在是文学院的研究生,本科时上过您的课。”
“请原谅老人家的记性。”周成瑛摸摸玛德琳软乎乎的白毛:“你的狗真是讨人喜欢,它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马尔济斯了。”
“谢谢你,她的名字是玛德琳。”玛格丽特问道,“您很喜欢狗吗?”
“一般般啦,不过我跟玛德琳倒很投缘,她像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周成瑛温柔地说道,“她也是‘她’,名字叫作‘小龙’,跟玛德琳一样矮矮的、留着雪白的长毛。只不过,小龙是一只狮子狗,汉语读作‘京巴’。嗯…那是一种中国本土的犬种,在法国怕是很少见呢。”
“小龙?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是我一位女性朋友取的名字。” 年长的教授似乎陷入了回忆,黑色的眼珠里蒙上了沉重的忧郁,“现在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大二那年回国参加祖母葬礼时。”
玛格丽特一时间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小龙还是那位女性朋友,亦或都是。但她明白,她的探索之旅走上了正轨。
往后的每个周五,玛格丽特都要带着玛德琳往战神广场散步,每次都能成功“偶遇”周教授。两人或是谈谈学术、或是聊些家长,一来二去熟悉后,玛格丽特才试探着打听他的祖国。
令人意外的是,周教授不仅不对此感到冒犯,反而相当专业的从研究角度为她梳理起中国这一百多年间的沉沉浮浮,甚至还结合了自己亲身经历。
“您的即兴演讲能力真是太厉害了。”玛格丽特不住赞叹。
“没什么。”周成瑛摆摆手,“这大概是从前我给女孩们讲故事听练出来的。”
“女孩们”这个概念常出现在周教授的回忆里,可总是点到为止。是的,他虽然从不吝啬分享他在游行、革命活动的经历,却再没像第一晚提到小龙时那样,谈及家庭生活的细节。出于礼貌,玛格丽特也没有追问。
直到某个雨天,当他们在塞纳河畔一间小酒馆里喝着红酒、吃着切成薄片的核桃乳酪包闲聊时,谈到最近一位女教授生产遭遇羊水栓塞的事。周成瑛叹道:“即使在当下医疗水平如此发达的巴黎,女性生育仍是这样凶险!”
原来在他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有位堂妹因为难产而死了。
“阿琳的父亲忌惮我,怕我回来抢了他的位置。所以直到1938年我回国参加抗战时,才知道她十年前就死了。”周成瑛摇动高脚杯,一杯又一杯下去,显然是醉了,“说是难产,谁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王八蛋总是打她,可是他们不让她离婚……”
玛格丽特一时间手足无措,刚刚二十出头的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饱经风霜的异国老人。
幸而周成瑛酒品极好,并不像别人醉后就喧哗吵闹,只是自顾自地低声嘀咕些有的没的。一开始还说着法语,只夹杂些许奇怪的话,到后面却彻底讲起了自己的母语。
天哪,中文!这就在玛格丽特的能力之外了。她无奈地听着教授咕囔完全陌生的咒语,听着听着就发现了两个出现频率最高的词:“e -jie”和“zhen -zhu”。
“哎,‘e -jie’和‘zhen-zhu’是人名吗?”玛格丽特拍拍周成瑛的肩膀。
“不是e -jie是a-ji,a-ji和zhen-zhu她们,当我回家的时候,都不知哪里去啦!战争打的那么乱,人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啊!a-ji说的不错,男的没一个好东西!zhen-zhu啊,zhen-zhu姐姐……”周成瑛还是醉着,但终于赏脸讲起了法语。
“猜对了!果然是名字。听他的意思,还是两个女性名字,想来也是她的姐妹?”法国人认为让异性的仆人贴身服侍主人是不合礼节的,因而玛格丽特根本想不到周成瑛反复念叨的竟是两个丫鬟的名字。
“a-ji”玛格丽特艰难的发出这个音来,“好奇怪的名字。”
“那是你们外国人不懂,这其实是个极好的名字。”醉酒的周教授不满地撇撇嘴道,“这个‘霁’在我们汉语里,指的是雨后晴朗的天色。”
雨后晴空?对于巴黎这样阴天居多的地方而言,那确实是个极好的名字。玛格丽特突然来了兴趣,问他道:“那么,‘zhen-zhu’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晕乎乎的周成瑛看了看远方雨幕中的巴黎铁塔,想到了半个世纪以前他在明雪轩讲《巴黎茶花女遗事》的那个雪夜。沉默片刻,他抬头对玛格丽特说道:“这个名字跟你的名字是同一个意思。”
“雏菊?鸡尾酒?”
“不不,是它的梵语发源词‘manyari’”周成瑛又喝了一口手中的红酒,慢慢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
“她跟你一样,以珍珠为名。”
【获奖理由】
作者似乎有意融个体体验于大历史之中。晚清民国年间,外敌入侵之时,没落殷商之家周府大院内,少男少女们生出朦胧的自由意识和一段段情感纠葛。故事时间跨度大,笔法细腻,用开阔的世界视野,赋予特定时代人物命运以沉浮感,尤其是小说结尾,道出了人生的种种意难平。有《红楼》之风,对话比较纯熟,殊为难得。